专家之上的文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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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作人
“专家之上的文人”之概念,是刘绪源“发明”的一个说法,大致说来,“以完整的个人,对应较为完整的文化。一旦将他们限制起来,割裂开来,以他们的某一方面的能力来适应某一方面的工作,尽管他们也能做得好,但他们的魅力也便消失殆尽,而成为一般意义上的专家了”。刘绪源视常识、日常、专家之上的文人为中国文化的密码,这既有李泽厚的影响,亦有自己的独出机杼。而落实到实部,自然是传承着中国文化的诸多文化精英,《前辈们的秘密》这一集子中的二十余篇文章,即为活生生的写照了。
美国学者哈罗德·布鲁姆有一个有趣的习惯,即在评论作家及文学作品时,几乎无时无刻不以莎士比亚作为参照。而刘绪源的莎士比亚就是苦雨翁了,不仅有专文《与李泽厚论张爱玲、周作人》《〈中国的思想问题〉及其他》《也说钱锺书与周作人散文》等,且论述的诸位大家,如俞平伯、张中行、金性尧、谷林,为苦雨斋弟子或私淑者,黄裳、汪曾祺,即使未说或不愿意承认,其文章亦呈现着苦雨斋流脉,舒芜,以特异的身份写过独到的周作人研究专著(《周作人的是非功过》);说到施蛰存,“他那一时期的散文,谈王谑庵,谈‘秋水轩’,谈八股,谈《檀园集》,那文笔和题材,就都是知堂式的了”;谈辛丰年,“我想到的第一人,就是知堂。但知堂散文有时过涩,门槛更高,排斥了许多初遇的不适者,辛丰年的文字更显平白温润,更具亲和力”。更为有趣的是,与李泽厚对谈,李明确说自己不喜欢周作人,对话自然是无法就这个话题继续,但刘绪源生生能够在读李泽厚关于孔子与海德格尔的哲学论述中,找到与知堂思想的契合点,撰一长文,不能不让人佩服,且看到他于知堂的用心之深。
当然,周作人是当得起“专家之上的文人”之称谓的。而苦雨斋弟子中,俞平伯是红学家、唐宋词专家,在新文学领域,又是重要的诗人和散文家;废名写小说,写诗,写散文,对佛学禅宗也有精深领悟。以后的金性尧、张中行、谷林等,哪一个也不是“单色调”的,他们驳杂的学问延伸出蕴藉的文章来,“专家之上的文人”,此之谓也。
刘绪源引用美国汉学家约瑟夫·列文森在《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》中提出的,中国文化精神是一种“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”,有其深刻性,但列文森进一步说,“非职业者”写八股文和画文人画一样都是重复古人和远离现实,导致“创造力”严重匮乏,其中也有着“西方式的偏见和误解”。因为“不管是明清还是更久远的时代,中国的思想文化并未停止发展,是谁在推动这发展?肯定不是西方式的专家,其实,恰恰是由中国特有的‘专家之上的文人’推进的。”而五四以降,大批知识分子虽经“专家化”洗礼,却终究成为“专家之上的文人”,源于转型中的时代与博杂的教育背景,现代中国的发展是他们实实在在奠基的。
刘绪源所写辛丰年老人是一有意味的例子,老人出身旧官僚家庭,参加新四军,在众所周知的年代被开除党籍军籍监督劳动,动荡过去,恢复自由身,五十三岁的他却立刻提出提前退休,回到家中潜心读书听音乐参研历史,一篇篇妙文随之问世,以有我们所熟知的辛丰年,这真是“非职业化”的专家之上的文人。而我想到另一位老人———王世襄,自小贪玩,足迹遍布京城及郊野的玩家,却创造了令今人如此惊叹的海量之精神财富:在明式家具、古代绘画、漆器、雕塑、竹刻、古琴等领域,乃至养蛐蛐儿、种葫芦、驯獾狗、放大鹰、品鸽哨等“玩意儿”诸多方面,均有精深的研究或玩赏。王世襄在任一领域均为专家级的,且多有开拓或承启之功,然而其“京城玩家”的谑称较之所谓专家的称谓,或更为流传久远。我们看如王世襄、辛丰年,他们对学问、智慧的求索自不待言,而全无功利心,乃其共同点,只有如此,才能抛却外界的任何浮嚣、干扰,一心投入自己心爱的“玩意儿”中去,获得自我的愉悦之外,亦产生惠及世人的可珍著作。
刘绪源说,“到了现代,即使‘专家化’已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潮流,‘专家之上的文人’将仍是中国社会的一种文化渴求,同时,它也将成为一种保持中国自身文化特性的可能”。当然,这种渴求将变得愈来愈艰难,因为博雅之士愈来愈难得,好的文字愈来愈稀缺,老成凋谢,唯余空谷回音。不过,亦是有论者抱若干寄望的,“一是在现在和稍后的高校文科里,还有那么几个不完全跟着潮流奔走的专家之上的文人,让各级学生知道,世界上还有同博士论文写法不一样的论文,以及论文之外也还可以写各式各样的文章……二是报刊上文章的作者多来几个专家之上的文人,不要满眼全是专家,或风花雪月式的文人”。我也希望如此,不要落空才好。